我经常想起一个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那是在2020年,我开着房车,全国自驾游。到了甘肃的一个偏僻小地方,我的车陷进了沙子里开不出来了。
天色已暗,我拨打最近的救援也要很久才能到。正在我很无助无望的时候,走来一个附近的村民大哥,他三下五除二,就帮我把房车挪出来了,令我如释重负,心头拨云见月。
我给了他两百块钱。他没问我要,是我主动给的。然后他就开着他的三轮车先走了。我后面追上,超过他的时候,我向他打招呼致意。他把我叫停,问我是哪里人,做什么的,他说这么年轻就能开得起房车,一定不简单。他说起他年轻时候的事情,也在外面打拼过,也见过些世面,现在回乡务农了,找不到什么钱,问我有没有什么路子。
他说如果不是今天这个事,他可能一辈子也遇不见我这种阶层的人。他说他人生已过半,没背景没知识没技能,以前无论怎么拼怎么挣扎都没用,仿佛被什么拽住了一样。
他说话慢条斯理,富有感染力,令我动容,迄今也记忆犹新。我想这样一个人,如果他生在沿海地区,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人生。我也能从他言语和脸上感受得到,他是把我当做了一个希望。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希望。我真的很能感同身受。
以前,在厂里上班的时候,我就幻想过无数次,我被我们厂长看中了。他的座驾是一辆冒黑烟的马自达,已是我当时能接触到的最高阶层的人了。我当时是多么努力工作啊,希望被他看中,认我做干儿子,最好把女儿也嫁给我。这样的故事,在我们老家的打工人中,是广为流传令人羡慕的。就是某某某在哪里打工,被某老板看中了小伙的人品和老实,然后提拔他当经理,然后把女儿也嫁给了他,做了上门女婿,从此走向了人生巅峰,再也不用打工了,诸如此类的。津津乐道。
但是显然,厂长没有看中我,或许他也没有女儿。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没有前途的瘦小的贵州打工佬,一个给他赚钱的可有可无的小家伙。或许他都不认识我,没见过我。只是我在远远的注视着他,和幻想着一切。
所以,我非常能感触到那位帮我把车开出来的甘肃大哥,但是我又能怎么帮他呢?我肯定是非常乐意的,但是你说我能怎么办?教他炒币吗?首先他没有这个认知,其次他也没有这个本金。中国山里的普通农民,几乎都不会相信这些的,我能怎么办?我感到很无力。如果他是有准备的人,我肯定能帮上他,就像我的助理,认识我时只是一个大学生,现在他早已身价百万,过了这个牛市就是千万级去了。
甘肃大哥看出了我的为难,于是就说,能不能加个微信,有什么路子可以跟他说一声,然后我就加了他。后来几年里,他也有过几次跟我聊天,谈起农村生活的困苦,我给他转红包他是不接受的,他或许只是生活得不如意,想找个陌生人倾诉而已。
我感觉到,他虽是农民,但不愚昧,不麻木,眼里有光,不止有庄稼,他还是一个感情比较丰富,有些理想,但是又被认知与圈层受限的人。这些年来,我也没有帮上他什么,只是他遇到了一些人生转折的时候,问我,我会给他一些意见,仅此而已。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找过我了。我也不会去主动联系谁。但是我却会时常想起这个人来,想起那个晚上陷车的阴云和开出来的见月以及他那渴望改命的眼神!带着一分理解,一分感同身受,一分无力,和一分愧疚。
或许,我是可以改变他人生的人。如果我下心去做的话。但是我已经过了想要去改变一个人命数的年纪和阶段了,也不想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只得每每想起,一声叹息,仿佛那个在厂里打螺丝寄希望于被开马自达的厂长相中的少年,又站在了我的面前,渴望的远远的盯着我,而现在的我,又能对他说什么呢?我什么也说不了。
小孩,勇敢一点,别在厂里打工,去县城里当个流氓吧。你会在那流氓堆里,遇见一个要去省城考艺术学院的人,你就跟他一起去,他考不上,就你考上了。然后进了学校,你就天天打架泡妞,让学校把你开除,如果学校不开除你,你以后一辈子或许就是一个音乐老师,顶天了就是一个琴行老板,所以你得调皮捣蛋。被开除后,你的人生会进入一个短暂的低谷,你去全国各地流浪、打工、睡桥洞、吃垃圾堆里的东西,积累一些社会经验,然后又回到杭州,你经常去的那间学校附近的酒吧老板,他会被人追杀,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他临走前会把酒吧交给你打理,从此你就是老板了。然后在2013年的时候,你会和一个很有钱的顾客成为朋友,他会带你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你的人生从此开挂。在那里,你会以惊人的速度,成为一名亿万富翁,然后你就出国,你有用不光的钱,睡不完的女人,保姆司机保镖豪车豪宅应有尽有,但是这一切,都将用无尽的孤独和寂寞来偿还,你会失去人间烟火气和普通底层人的辛酸苦辣甜,与你一起出来打工的同乡玩伴走向彻底不同的人生之路,你愿意交换吗?
少年答到,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