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都会翻一遍《教父》。
我很喜欢这个关于权谋、忠诚、复仇的故事。看得多了才慢慢明白，它其实讲述的是一群人不相信制度时，拼命自保的方式。
这些年，最让我挂怀的一幕，是对西西里岛的那句看似随意的民风描述：「骂你是个警察，在西西里，是最重的侮辱。」
我一直没搞懂：为什么一个地方的人，会这么不信任自己的国家？为什么他们愿意把性命交给黑帮，却从不求助于政府？
最近，我开始检索西西里这个岛的历史，
越查越震撼。
这个地中海中心的小岛，从未自己当过主子——腓尼基人来了，希腊人来了，罗马人来了，阿拉伯人、诺曼人、西班牙人……最后才轮到意大利统一后的「祖国政府」。
但无论谁来了，都把这里当边陲殖民地，用来征税、抓壮丁、压榨资源。
每一代西西里人都活在别人的御下，每一代人都看着征服者换旗子，却从未等到公平和尊严。
所以，他们慢慢学会了一个技能：不信政府，靠自己人。
到了 19 世纪，意大利政府统一失败，西西里治理一塌糊涂，官员贪腐、治安混乱，甚至直接勾结恶势力。
在政府权威缺失的情况下，19 世纪中叶，黑手党（Mafia）登场了。
一开始，它叫「荣誉社会」，靠家族和血缘维系秩序，解决冲突，保护社区。你可以把它看作一种「民间秩序」。
后来，它演化成地下势力，填补了法律和秩序的真空。黑手党成为地方社区的「替代政府」，提供保护和仲裁。
但至少在很多西西里人眼里，黑手党做的事，原本该是政府做的。
有趣的是，「Mafia」这个词，原意并不邪恶。
它源于西西里方言「mafiusu」，意为傲慢、自信，或者是一种男性气概的展现；也有一说它来自阿拉伯语「mahya」，指的是保护或挑衅。
无论哪种，都与我们印象中的「黑手」毫无关系。
但当它传到北美，媒体为了博眼球，把这些意大利裔帮派称为 Black Hand，因为他们寄给商人的恐吓信上，画着一只黑手图案——谁要是不交钱，这只手就会在夜里伸向你。
到了中文语境里，「黑手党」这个翻译几乎是本能的——它不求准确，只求形象。
黑，是隐匿，是暴力；手，是操控，是渗透；「党」字落笔，仿佛宣告这是一种比政府更稳固的组织形态。
从「荣誉社会」到「黑手党」，翻译错了，但错得精准——它错在字面，却击中了集体潜意识中对阴影权力的想象。
这也像极了某些现代社会的治理现实：法律失效之地，总有别的秩序生根发芽；而我们对某种东西的命名，往往比它本身更有力。
西西里人就是信仰这种「别的秩序」的典型群体。
《教父》里的维托·柯里昂，就是这种信仰的化身。
他小时候，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当地的黑帮首领杀害，正义无处伸张，自己也被追杀，不得已逃到美国，他给人借钱不收利息、帮人主持公道、为了「生意」，暴力伤害或者杀戮、甚至连警察都要来他这儿谈条件、参议员都要悄悄奉上婚庆礼物。
你说这合理吗？
浸泡过政府形同虚设的社区，他的行为就是合理，他本人都是合理的一部分。
西西里还有句老话：「复仇是道冷菜，要慢慢端上桌。」
你可能觉得这种逻辑野蛮，但换个角度想：如果你经历过一生都得不到司法保护的现实，你还会愿意「按程序走流程办事情」吗？
哪怕到了 2025 年，西西里人那种对制度的冷感，依然没有改变。
欧盟统计局的报告显示，整个意大利南部对政府机构的信任度，长期低于全国平均水平 40%。
在西西里岛，这种不信任不只是「怀疑」层面的，更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结构。
很多人不配合调查，不相信司法，更不愿向政府开口求助。他们甚至把沉默视为一种美德。
在西西里语中，这种沉默有个专门的词：「Omertà」，这就是著名的缄默法则。
这是黑手党的「荣誉代码」，意思是：就算你亲眼看到杀人，也不能向当局报告一个字；就算你被欺负、被冤枉，也要靠自己解决，绝不能指望国家。
在《教父》里，普佐把这种文化戏剧化了：没有人报警、没有人上法庭，有的只是「你来找我，表示友谊，我会帮你」。
听起来像江湖义气，实际上，是一整个民族在长期失望后，建立起来的替代规则。
「Omertà」的本质，不是忠诚，而是不信。
当一个社会反复经历「政府靠不住」的现实后，人们会干脆选择闭嘴，拒绝合作，甚至形成一种反向的道德：开口就是背叛，沉默才是正义。
不是天生多疑，也不是崇尚反叛，而是一次次试图相信，却一次次被辜负之后，只能选择靠自己。
你以为这只是黑帮的事，但其实，那是普通人防御世界的方式。
Web3 里，其实也有很多「西西里人」。
他们见过匿名项目方拿完融资就删号，见过 DAO 投票永远形同虚设，见过 KOL 一边喊「持有信仰」，一边悄悄 OTC 砸盘，见过自带推背感速通 CA 十分钟内埋掉自己，见过 TGE 的遥遥无期。
所以，他们开始谨慎、迟疑，对所有看起来「想说服你」的人都保持警惕。
他们不信白皮书，不信 Roadmap，不信「公平发射」的代币模型。
他们的默认立场，是「这世界不会主动对我好」，甚至朋友都不多。
你问他：「你干嘛什么都不信？」
他可能会说：「不是我不信，是我太想信了，所以不能乱信。」
你说他们冷酷，其实他们比谁都渴望信任。只是，他们不敢轻易托付。
我自己也一样：
从最开始撸毛交互时的小心翼翼，到后面参与治理、写研究、投票。
我明白：
在 Web3 这个世界里，跟我们原生世界一样，信任不是白来的，它得一点点靠你自己建立起来。
你查过对方的 GitHub，追过他的链上地址，翻过他发币前几个月的所有 X 贴；你参与过提案，见过提案如何被篡改、被无视，也见过有人认真听了小号的发言。
你才慢慢知道：谁是真的 builder，谁只是来收割；谁只是人设漂亮，谁的项目即使冷门，也在默默写代码、改参数、调试治理系统。
不是我们不愿相信，而是我们太知道信错的代价有多大。
我们的心底，其实一直渴望信任。
只是，这份信任，不该建立在演讲稿和 KOL 转推上，而是靠一点一滴日拱一卒地换回来。
你以为 Web3 是一切「去信任」的开始？
其实，它只是一个信任重建的机会。
是的，我们用智能合约约束规则，用代码减少欺骗，用链上数据杜绝「赖账」——这很好。
因为当我们不再依赖一个中心裁判，我们就必须把裁判写进协议里。
「Code is Law」，这是 Web3 最有力的信条。
但你知道吗？Code，从来不是 Trust。
代码可以强制执行，但它不能告诉你「我们会不会改协议」。
代码可以分发代币，但不能保证这些代币不会被团队慢慢清仓。
代码可以安排投票流程，但不能保证投票不是精心设计的舞台剧。
你能看到执行逻辑，却看不到执行动机。
所以，真正决定一个协议能不能走远的，从来不是「写得多聪明」，而是「能不能兑现」。
你说，Web3 要怎么不变成一场冷冰冰的计算游戏 or 算计游戏？
靠的不是谁的 gas 烧得最多，也不是谁的合约写得最漂亮，谁的团队平均学历最高，谁的 KOL 矩阵最强大。
而是靠人。
靠你，靠我，靠那些愿意让人「信得过」的人。
就像那个年老的西西里人，在外部规则无效的时候，依然选择守住自己对世界的承诺。
或许有一天，我们终究会融合进一种新的信任方式——不是建立在权力和演讲稿之上，而是建立在「我见过你做过的事情」，以及「你从不让人失望」的链上记录里，不管是对人，还是对项目。
我写下这些文字，不是为了怀旧，也不是为了美化黑帮文化。
而是想说：在这个什么都能快速复制的时代，信任依然是极其稀缺的东西。
你不能催熟它，不能模板它，不能靠预算买到它。
你只能一点点交往，一点点兑现承诺，去获得它。
而愿意建设这种信任的人，不是弱者，是最勇敢的人。
他们像西西里山坡上的橄榄树，风吹不倒，火烧不尽，年复一年，默默生长。
+ There are no comments
Add you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