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语:
美联储降息脚步临近,市场的分歧也进入白热化。一部分人相信经济韧性仍在,相信美联储和财政部的工具箱已经足够丰富,经济可能再一次“软着陆”;一部分人认为美联储太晚加息又太晚降息,衰退已经无可避免,“这次没有不一样”。
但大家的共识是,新一轮美元印钞周期即将开启。
在现代货币经济理论的框架下,资本主义政府面对经济萧条和金融危机的常用手段就是增加国家债务并加大货币供应,试图通过大量信贷与货币刺激投资与消费,制造需求从而激励生产。然而,无节制的印钞、发债所带来的信用扩张是经济增长的源动力还是货币贬值的慢性毒药?如果货币发行是国家特权,那么政府应该如何履行维护货币价值的义务?黄金、美元、比特币,谁才是更好的价值之锚?
Key words:美元;黄金;比特币;美债;欧洲美元;BRICS;宏观调控;去美元化
目录:
- 英镑的衰落:金本位制的优势与弊端
2. 美元霸权地位的建立: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美元全球储备与结算货币的地位建立——石油美元体系巩固美元定价权与结算权;金融业发展与宏观调控带来的金融霸主地位;美元全球需求旺盛;
3. 美元的危机:美元的贬值与需求的萎缩——内因:宏观调控政策的天然缺陷,包括货币政策、财政政策的实施、重商主义的后果(凯恩斯主义)导致逆全球化;外因:全球经济增长放缓;真实的生产力发展周期还未爆发;人口结构老龄化;数字金融的发展
4. 非美货币市场的反抗——去美元化:区域化储备与结算系统BRICS;MBridge;增强货币互换和商品货币体系;新结算系统的优势与劣势;——问题:依旧需要可信可靠的全球化的结算系统
5. 离岸美元的失控:美元利率体系;国债作为抵押品为全球提供美元,美元的需求又反向成为美债扩大的基础,但也带来了美元流动性失控的风险;离岸美元互换协议;商品-货币互换体系;
6. 价值之锚——黄金、美元还是比特币?国家储备金的作用;一个好的锚;比特币成为价值之锚的补充
- 英镑的衰落与金本位制
在上一篇文章(《日元的避险属性是如何炼成的》),我们简要梳理了日元之所以能够炼就避险属性,除了内部的宏观调控货币政策支持,更与其强大的海外投资和外汇储备关系密切。
面对经济萧条和金融危机时,作为日本等非美国家统治阶级常见的解决方案,一方面依靠央行以国家未来经济增长为背书发行国债,疯狂地增加货币供应;另一方面囤积美元、投资美债扩充金融账户。
无节制的印钞、发债所带来的信用扩张一方面促进了本地经济增长,但却不可避免带来通货膨胀风险,造成货币实际意义上的贬值。而像日本一样,以美元、美债等海外资产作为国家储备资产的风险更加明显。
相比于黄金作为全球储备资产和货币的历史,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资产和结算货币的历史其实并不长。那么,历经上千年的古典和现代金本位制体系,黄金是如何发挥其货币和储备资产作用的呢?金本位为何最终被信用美元体系所取代?
我们简要梳理一下黄金作为货币和储备资产的角色变迁历史(资料来源世界黄金协会官网:
https://china.gold.org/history-gold
):
黄金铸币的出现(公元前600年 – 公元476年)
黄金在古代被视为一种珍贵的物质,因其稀有性、光泽和耐久性而受到重视。古埃及、苏美尔和印度河流域文明,已经开始使用黄金制作珠宝和宗教器物,但由于其开采难度大且储量相对有限,尚未将其广泛用作货币。因此,古代各国在很长时期内都是采取银本位制。
最早的黄金硬币被认为是在公元前600年左右的吕底亚(位于现代土耳其)铸造的。吕底亚国王克洛伊斯引入了首批纯金和纯银硬币。随后,古希腊、波斯和罗马帝国也开始铸造金币,作为他们的官方货币。
中世纪的金本位制(5世纪 – 15世纪)
随着罗马帝国的衰落,欧洲进入了一个经济动荡的时期,黄金作为货币的使用变得不太稳定,只有拜占庭帝国和伊斯兰世界继续使用黄金货币。随着中世纪末期欧洲经济的复苏,特别是在意大利城市国家的贸易中,黄金再次成为国际贸易中的重要货币。
现代金本位制的确立(17世纪 – 19世纪)
16世纪后期到17世纪早期,随着全球贸易的扩展,黄金和白银成为国际贸易的标准货币。经过了200多年的金银复本位制的过渡,英国于1816年正式确立了“金本位制”(Gold Standard),即英镑可以与固定数量的黄金兑换(一盎司黄金的标准售价为3英镑17先令10.5便士)。这一标准随后被其他许多国家效仿,黄金成为了全球货币体系的核心。
20世纪的金本位制及其瓦解(20世纪)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许多国家(包括英国在内)暂停了金本位制。战后,英国尝试恢复金本位制,并在1925年重新实施了金本位,但随着1929年全球经济大萧条的爆发,英国经济面临巨大压力。1931年9月,英国由于经济困境、外汇储备减少以及持续的金融危机,宣布放弃金本位制,从而使英镑与黄金脱钩。
这一举措使得英镑不再以固定的黄金数量为基础,而是开始自由浮动,依据市场供求关系确定汇率。这标志着英国正式退出了金本位制体系,英镑也从此跌落神坛。
1944年,美国起草了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蓝图——美元与黄金挂钩,而其他货币与美元挂钩,形成了间接的金本位体系,形成了布雷顿森林体系。
然而,1971年美国总统尼克松宣布停止美元与黄金的兑换,标志着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终结,也意味着全球金本位制的彻底瓦解。
自此,黄金退出货币流通的历史舞台,人类全面进入了信用货币的时代,政府不再只是经济运行的旁观者,而是可以利用纸币发行的流量来调节经济的参与者和操控者。此后,通货膨胀也成了人类经济社会挥之不去的幽灵。
黄金的现代角色——储备资产(1971年至今)
在取消金本位制后,黄金不再作为货币的官方基础,但仍然是全球储备资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各国央行继续持有黄金储备,以应对经济危机和货币不稳定。同时,黄金也被个人和机构视为对冲通货膨胀和经济不确定性的保值工具。
根据世界黄金协会(World Gold Council)的数据,截至2024年初,全球各国央行持有的黄金储备总量约为35,000吨左右。黄金在全球央行总储备资产中的占比大约在15%-20%之间。美国是全球持有黄金储备最多的国家,约为8,100吨,占其总储备资产的比例高达70%以上。中国的黄金储备约为2,050吨,占其总储备资产的比例相对较低,仅为3%-4%左右。尽管中国持有大量的外汇储备(全球第一),但其近年来也在逐步增加黄金储备。许多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的黄金储备占比通常较低,通常在5%-10%之间,这些国家的央行储备往往以外汇为主,而币种以美元为主。
黄金作为储备资产的重要原因来自于历经数千年全球范围内广泛接受度和认可度,流动性强,相对抗通胀和保值,在任何国家都可以作为支付手段或抵押品进行交易,甚至可以在国际贸易中作为支付手段,尤其是在国际结算体系出现问题或信用风险上升的情况下(历史上,国家间的支付往往以黄金进行,因此黄金储备可以在特殊情况下用于国际支付),且不依赖于任何国家信用或经济状况。
在地缘政治紧张或全球经济不确定性增加时,黄金常常被视为“避风港”资产。持有黄金能够在这些不确定性加剧的时期提供相对的安全感,保障国家利益。
此外,黄金作为一种实物资产,与金融资产(如股票、债券、外汇储备)之间的相关性较低。因此,在经济或金融市场波动较大的情况下,持有黄金可以帮助国家分散风险,降低金融资产贬值带来的冲击。
同时,将黄金纳入国家储备资产组合有助于多样化国家的储备资产,减少对单一资产(如外汇)的依赖,从而降低国家整体经济的脆弱性。
黄金从支付货币到储备资产的历史变迁,一是由于1929-1933年资本主义世界大萧条后各国的政治和经济矛盾突出,大量黄金集中在少数国家手中(尤其是二战结束后,本土没有受到任何战争影响的美国拥有了全球75%的黄金,并取代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强国),但却限制黄金的输出,导致黄金作为货币流通的功能严重受阻。
二是尽管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立使国际经济体系的核心从英镑-黄金转变为了美元-黄金(美元挂钩黄金,其他货币与美元挂钩的“双挂钩”体系),短暂稳定了国际贸易的支付尺度,对战后各国的重建和复兴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但随着战后西欧各国和日本经济的快速复苏,第三次工业革命(自动化和信息化革命)推动跨国资源调配需求增长,储量有限但却无法无限切割的实物黄金作为货币之锚已经不再满足全球经济的快速发展。
尤其是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混乱局面,各国渴望稳定,期待对贸易更友好的固定汇率,同时也渴望一个比传统的金本位制更好更灵活度的新制度。
2. 信用货币美元霸权地位的建立
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后,全球步入美元-黄金体系,美国拥有的政治和经济地位使美元自然而然地处于该体系的核心位置。由于货币的发行完全由政府掌控,西方政府通过实施凯恩斯主义经济政策,得以控制经济波动,总体而言衰退幅度很小,短暂弥补了传统金本位制的不足。
我曾多次科普过美元指数和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立和瓦解始末,这一部分历史不了解的同学可以回顾旧文(《从布雷顿森林体系到美元指数——了解央行货币政策,先读懂美元指数》)。
但“特里芬难题”让美国面临新的储备资产困境——1960年,海外美元流动资产已从1950年的80亿美元增加到200亿美元,假如这些美元持有者全数要求兑换成黄金,美国的黄金储备便会见底。
(1960年,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特里芬发现“双挂钩”体系存在巨大的结构性矛盾。一方面,各国为了发展国际贸易,必须用美元作为结算与储备货币,这会导致流出美国的货币在海外不断沉淀,即美国存在长期贸易逆差;然而美元作为国际货币核心的前提是必须保持美元币值稳定与坚挺,这又要求美国必须是一个长期贸易顺差国。这两个要求互相矛盾,因此是一个悖论。这被称为“特里芬难题”。)
整个60到70年代,由于美国贸易逆差和黄金储备的下降,全球市场对美元的信心开始动摇。各国开始质疑美元是否能够继续保持其与黄金的固定汇率。虽然美国联合欧洲各国作出了一系列努力,包括推出SDR(“特别提款权”作为一种新的储备资产而创设,每一单位价值0.888571克黄金,相当于1944年7月一美元价值),试图维系和稳定布雷顿森林体系,但都以美国无限制地发行美元弥补国际收支赤字,造成美元泛滥成灾结尾,美元不仅对黄金贬值,甚至对英镑、德国马克、日元、瑞典克朗都发生了贬值。
随着对美元的投机行为不断加剧,其他国家央行变得越来越不愿意接受美元结算,更重要的是,经济发展的速度使国际储备水平总体呈不足趋势,使得美元-黄金体系的弊端越来越明显。
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正式解体——尼克松总统宣布关闭美元兑换黄金窗口,不久,美元正式与黄金脱钩。
美元与黄金脱钩随后几年内,金价从1盎司33美元(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时的价格),先涨到1972年的64美元,1973年又飙升至100美元,1974年-1977年间在130美元到180美元之间波动。而1978年随着石油危机爆发,美国国内大通胀,金价上涨到244美元。1979年进一步涨到500美元。而1980年美国宣布不再出售黄金,使得黄金飙升至850美元新高。尽管如此,美元仍旧逐步成为全球最强货币至今。
如果说英镑与黄金脱钩而后滥伐货币最终导致了英镑的衰落,那么为何美元与黄金脱钩同样也伴随美元滥发却没有让美元崩溃?
原因一:英国霸主地位衰落与美国不断增强的经济实力
在英镑脱钩黄金之前,英国已经从全球霸主的位置逐渐衰落,特别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的经济实力大幅下降,殖民帝国也逐步瓦解。因此,当英镑与黄金脱钩后,其国际信用和地位遭受重创,全球对英镑的需求下降,使得英镑迅速贬值。
相比之下,美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为全球储备货币。尽管美元与黄金脱钩,但由于国际贸易、金融市场、石油等商品的定价都以美元为主导,全球对美元的需求依旧强劲。此外,布雷顿森林体系后,美国经济仍然是全球最强大的经济体,具有强大的生产力和市场吸引力,全球对美元的信任没有立即消失。
美国不仅在经济上占据主导,还通过全球化的经济制度(如IMF和世界银行)、国际政治影响力以及军事力量来支撑美元的地位。因此,即便美元脱钩黄金,美国依然能够通过各种手段维持全球对美元的信心。
原因二:美联储的货币政策和金融体系的主导地位
英镑脱钩后,英国为了应对国内经济困境,实施了宽松的货币政策,导致了英镑的长期通胀和贬值。而美元虽然在脱钩后也经历了货币扩张,但美国凭借强大的金融体系和美联储相对更稳健的货币政策管理,避免了通货膨胀失控。
美国的金融市场(如华尔街)在全球金融体系中处于主导地位。美国金融市场的深度、流动性和安全性,使得全球资本愿意投资于美元资产。即使在美元大量发行的情况下,资本依旧流入美国,进一步支持了美元的价值。
原因三:美元的自我循环与国际借贷
美元的滥发在国际上并没有导致直接的崩溃,部分原因在于很多滥发的美元被各国储备起来,用作国际贸易和债务结算。许多国家借用美元进行贸易和投资,因此需要不断积累美元,形成了一种“自我循环”的需求机制。相较于英镑,美元的全球化程度和需求要远远高于英镑,因此美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滥发”而不受到严重的惩罚。
3. 美元的危机
尽管依旧是全球最强势的信用货币,失去黄金之锚的美元也依然无法避免长期贬值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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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全球储备货币的美元,发行者本应履行维护货币价值的义务。然而事实上,美国政府和美联储却一再消耗着美元的信用。
信用货币诞生以来,政府对经济的干预经历了从古代的基础管理到重商主义的国家主导,再到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以及凯恩斯主义的广泛干预。每个时期的政府干预方式和程度都受制于当时的经济思想、社会需求和全球环境。
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古典经济学派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提出了自由市场的理念,主张政府应减少对经济的干预,允许市场自由调节供需。这一时期,许多国家采纳自由放任政策,政府干预减少,市场自由度增加。
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暴露了自由放任经济的不足,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提出了政府应在经济衰退时期通过财政和货币政策刺激需求,以实现物价稳定、充分就业和经济发展。凯恩斯主义为政府广泛干预经济提供了理论基础。
但是,如果宏观调控被相信具有调节周期的能力,那么为什么市场还是会惧怕美联储加息或降息?是否市场已经不再相信政府每一次都能拯救经济,更不再相信美联储能够控制美元流动性?
尤其是经历过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美国的宏观调控手段貌似有效,但长期结果似乎仍无可避免地将美元拖入更深的泥潭。具体表现在美联储的货币政策、财政部的财政政策和白宫对外发起的贸易战等,无一不在促进美元的贬值和信用危机。
美联储货币政策——自私的印钞机
2008年金融危机后,美联储采取了多项非常规的货币政策措施来应对危机,并刺激经济复苏,包括将联邦基金利率降至0-0.25%的超低水平,且保持多年;实施了五轮量化宽松(QE),向金融体系注入大量流动性;通过各种紧急贷款工具(如贴现窗口、定期拍卖工具等)向金融机构提供流动性,防止银行系统崩溃。自那以后,美联储的货币政策工具箱日益丰富。
降息降低了美元的持有收益,量化宽松增加了美元的供应量,理论上这些政策会导致美元贬值,因为低利率通常会减少国际资本流入。
但美联储以“通胀”和“就业”为理由,通过控制在岸美元短期利率,大范围影响贸易伙伴国家汇率与货币政策,从中获益。其结果就是各国不得不囤积大量的美元外汇以应对美元“潮汐运动”可能带来的流动性危机或本国货币贬值的危机:降息一来向全世界输出了美元,二来促使全世界囤积美元,在美元降息时承受着美元贬值的后果,在美元加息时又不得不担忧资金撤离的损失和风险。
换言之,是全球承担了美元贬值的后果。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全球央行不得不谨慎持有美元,丰富储备资产的种类,逐步降低对美元的依赖。
财政部的财政政策——美债信用危机
以上一篇文章中的日本为例,当前全球贸易体系使大量美元流入一些战略性原材料出口国或推行出口导向工业化的国家,导致这些国家积累了大量外汇储备,形成贸易失衡与国际收支不平衡。许多外汇储备大国将这些储备用于购买美国国债,支撑美元价值和购买力,从而维持双方的贸易利益。
值得思考的一点是,通常我们以为财政部印发美债或扩大赤字是迫不得已的行为,然而,美债已经不是简单为了美国政府的运转而存在的一种债券,它已然成为全球金融市场接受度最高、流动性最强的中介资产和储备资产。为了维持全球对美元和美债的需求,财政部似乎不得不持续印发国债。
在没有黄金的情况下,美国国债站在了全球货币金字塔的顶端。国债的信用来自美国政府的资产和向公民收税的权力,这些政府债券成为存储美元的最高质量的方式。美联储资产负债表中黄金的份额几乎已经低到可以忽略,主要以国债为主;对银行来说,国债资产又是创造货币乘数的基础,也是一种创造美元的权力。不仅如此,私人部门将国债作为万能的抵押品不断地加杠杆。这些都增加了对美债的需求。
然而,长期的收支不平衡和高额债务给美国政府带来巨大的财政压力——财政支出中政府债券利息支出已超过国防支出,且仍在攀升。
因此,理论上来说,国债的本质是透支了未来财政税收收入和国民生产价值,而美债是对美元的请求权,过高的美债发行也不利于维持美元的强势地位——一旦美国的经济发展遭到威胁,或美元发生严重的通货膨胀,美元也有可能和曾经的英镑一样面临信用崩塌的危机。
对外发动贸易战、滥用制裁——逆全球化
20世纪70年代,随着滞胀和经济危机的出现,凯恩斯主义受到挑战。以米尔顿·弗里德曼为代表的货币主义者主张减少政府干预,推动市场自由化、私有化和全球化。英国的撒切尔主义和美国的里根经济学就是这一思潮的体现。在新自由主义的推动下,全球经济一体化加速,跨国贸易和投资迅速增长。政府开始转向以推动市场自由化和国际竞争力为导向的经济政策。
美元的霸主地位,除了美国自身的经济、政治力量背景的支持,其作为全球贸易的结算货币地位和它的“滥发”更像是一种依存关系——全球化的经贸往来需要一个相对稳定、有信用背书、全球自由流通的货币作为中介。因此,全球化程度越高,经贸往来越频繁,对于美元和美债的需求也就越大。而美元的不断发行也应顺应这种生产力和流动性周期性增长的需求。
然而,近年来,美国频繁对外发动贸易战,增加关税,鼓励制造业回流,促使全球产业链发生重要变化,甚至滥用制裁,导致全球能源大宗的部分交易都已经在另寻出路,逆全球化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因此,一些与美国相关性较小的贸易国之间进行交易时,越来越倾向于使用一种双边或区域性的结算体系,更加降低了美元的需求。
(除上述三点之外,还有全球经济周期、人口结构问题带来的美元需求下降,以及新的生产力发展并未如期发挥作用等原因,导致美元的需求进一步下降。这些原因在这里就不作进一步展开说明了。)
美元在全球金融市场的地位发生的变化也在印证这一点。在过去几十年中,美元的使用量正在稳步下降。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估计,尽管仍在央行外汇储备和世界贸易中占据主导地位,但截至2024年初,美元占全球外汇储备的比重已从1999年的71%降至59%。
4. 非美货币市场的反抗——去美元化
2022年俄乌战争开始后,美国开始联合欧盟各国陆续对俄罗斯实施了多轮制裁。制裁促使俄罗斯卢布一度崩溃,国内演变成金融危机,并造成了严重的通货膨胀,导致俄罗斯国内利率已攀升至19%。不仅如此,俄罗斯80%的银行和金融机构已经被踢出SWIFT支付系统,造成俄外经贸活动受到严重影响。
自2022年以来,美国加强了对中国获取高科技产品和技术的限制,尤其是在半导体、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等关键技术领域。2023年8月,美国总统拜登又签署了一项行政命令,限制美国公司在中国的高科技领域进行新的投资。除了限制出口和投资,美国政府还不断对中国产业加增关税,包括对电动汽车加征100%的关税,对太阳能电池加征50%的关税,将中国半导体的进口关税提高50%等。
尽管对中国的制约与限制还未延伸到金融领域,但是不得不警惕美国以其政治、金融手段迫使更多国家开始对中国进行经济封锁与产业链脱钩——这些都是资本主义国家实行重商主义的后遗症。
由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和南非五个新兴市场国家组成的BRICS体系,于2014年成立了“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New Development Bank,简称NDB),主要目的是为成员国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可持续发展项目提供融资支持。
BRICS体系的建立,特别是在支付和金融领域的合作,可能对美元主导的全球金融体系产生一定影响——随着BRICS内部和外部的经济合作加强,去美元化的进程可能会加速。
BRICS国家希望通过本币结算和多边支付体系,减少对美元的依赖。例如,中国和俄罗斯之间已经在部分贸易中使用人民币和卢布结算,甚至启用商品货币互换体系。BRICS国家讨论创建自己的支付系统,以绕过美元主导的SWIFT系统。特别是在俄罗斯因乌克兰危机遭到西方制裁后,俄罗斯加快推动非美元支付系统的发展。如果BRICS能够成功建立并推广自己的支付系统,其他国家可能也会逐步采用,从而削弱美元在全球支付体系中的主导地位。
随着BRICS国家推进本币结算,全球对美元的需求可能会进一步减少。虽然这并不会在短期内完全改变美元的全球主导地位,但从长期看,这可能导致美元地位逐渐削弱。
尽管BRICS国家在推动去美元化和创建新的全球经济秩序上有共同的意愿,但这一愿望仍存在很大的挑战和局限:
首先,BRICS成员国在政治体制、经济发展阶段和国家利益上存在显著差异,这使得它们在实际操作中难以保持高度协调。尤其是如果对于由谁来提供这一系统的技术支持,以及由哪一国家的货币作为“价值之锚”都无法达成一致(换言之,没有一个货币可以取代美元为资产进行定价),最终结算的效率仍旧无法提升。
其次,美元在全球储备货币中的占比依然很高,美国主导的金融基础设施(如SWIFT、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仍然占据主导地位,BRICS国家所建立的新的结算体系在安全性、稳定性、可信度上,短期内都难以完全替代这些体系。
最后,尽管BRICS国家推进本币结算,但全球贸易和金融交易中,美元依然占主导地位。用一个新的国家信用货币去取代美元的意义并不大,除非它可以比美元做的更好。去美元化的过程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且受到复杂的全球经济因素的影响。
5. 离岸美元的失控
除了全球需求萎缩和去美元化运动带来的美元危机,离岸美元的可控性也在逐渐暴露问题。
离岸美元市场通常是指美元在美国以外的金融市场上进行交易的市场。最典型的离岸美元市场是欧洲美元,指的是美元在欧洲,特别是在英国伦敦进行的交易活动,因此并不是指仅存放在欧洲的美元。这是一个无监管的美元存款和贷款市场。美元在亚洲各主要金融中心(如香港、新加坡等)的交易市场称为亚洲美元。
除了美元存贷款市场,离岸美元市场还包括离岸美元的债券市场,即在离岸金融市场上发行和交易的以美元计价的债券,通常被称为“扬基债券”或“欧洲债券”。
欧洲美元市场的起源可以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冷战时期。当时,苏联希望避免将其美元存款存放在美国的银行,以避免受到美国的监管,因此他们将美元存放在欧洲银行,特别是在伦敦。这导致了美元在美国以外的市场上开始活跃流通。随着时间推移,其他国家和地区也开始使用欧洲的银行来存储和交易美元,这进一步推动了欧洲美元市场的成长。
我们通常关注美联储的货币政策(主要是利率政策)效果,更多的是在岸美元的流动性调节。但美联储调整联邦基金利率时,也会影响全球美元融资的成本,进而导致离岸美元发生流动性变化。
如果美联储加息,美元借贷成本增加,离岸美元市场的利率也会上升,这会影响到借款方的融资成本——较高的美元利率会吸引资本回流美国,导致离岸市场的美元流动性减少。这会导致离岸美元市场的流动性紧张,融资成本上升。
美联储的利率政策也会影响美元的汇率。如果美联储加息,美元汇率通常会上升,这会影响非美国实体在离岸美元市场上的交易活动,尤其是那些以美元为借贷货币的市场参与者,他们需要支付更高的本地货币成本来偿还美元债务。
总体来看,美联储的利率政策虽然主要针对美国国内经济,但由于美元是全球储备货币,其政策的溢出效应会波及全球的美元市场,包括离岸美元市场。📷
然而事实上,自1982年起,美联储就已经放弃了对美元供应的管理,因为美联储已经失去了跟踪美元供给的能力,随着欧洲美元和国债回购美元的爆发式增长,美元的供应量已经彻底变得无法统计。因此,美联储转向以管理短期利率为重点的货币政策。
但是,随着逆全球化的趋势凸显、全球美元需求的下降,各国的美元储备也在降低,资产种类和应对美元流动性危机的工具都更加丰富,离岸美元的流动性也越来越不受美联储利率工具的控制。
比如面对美元加息潮带来的美元短缺或流动性危机,各国会寻求向中国、日本等拥有大量美元外汇储备的国家进行货币互换,比如日本银行已经与韩国、印度尼西亚和泰国等国签订了货币互换协议,允许日本和这些国家的央行在出现流动性危机时,互换货币以提供短期流动性支持;
甚至很多国家重启商品-货币互换体系。石油输出国可能与其贸易伙伴签订协议,用一定数量的石油来交换美元或其他外汇;黄金生产国可以用其开采的黄金储备与其他国家的货币进行互换,以应对本国货币贬值或外汇储备不足的情况。比如对于依赖大宗商品出口的国家,如俄罗斯、沙特阿拉伯或委内瑞拉,这些国家可以用其商品直接换取所需的货币,而无需依赖外汇市场的波动。
此外,随着金融市场的全球化和创新,金融工具变得更加复杂和多样化。除了BRICS国家建立的区域性结算系统,还有由香港金融管理局(HKMA)、中国人民银行数字货币研究所、泰国中央银行(BoT)以及阿联酋中央银行(CBUAE)共同参与,并得到国际清算银行(BIS)创新中心的支持推出的mBridge,旨在通过央行数字货币(CBDC)的互操作性来简化和加速跨境支付流程。随着越来越多的国家开始研究和开发自己的CBDC,mBridge项目提供了一种未来全球央行数字货币之间合作和互通的框架。跨境资本流动和复杂的金融产品,使得离岸市场中的资金难以通过传统的监管方式进行管控,也削弱了美联储对离岸美元市场的影响。
而在离岸美元债券市场,对于非美国公司和政府而言,发行美元债券意味着需要以美元偿还债务。如果本国货币贬值,债务偿还成本将大幅增加,导致企业或政府面临偿付困难。例如,2020年土耳其、阿根廷等国由于本币贬值而面临美元债务危机。且对于新兴市场国家来说,发行离岸美元债券意味着资金的流入,但未来债务偿还时会伴随着资本的外流,对本国的经济稳定性和金融体系造成冲击。
因此,企业和国家都在降低过度依赖美元债券融资,积极开拓本币债券市场或其他国际融资渠道,以减少对美元融资的依赖。同时,离岸美元债券市场通常使用美国国债作为抵押品进行借贷活动,而无节制地赤字让美国国债作为抵押品的可靠度逐渐受到质疑,寻求更加广阔的、可信度和流通性高的资产作为抵押品借贷成为一种新趋势。对美债需求的减少则是比对美元需求减少的更严重的影响。
因此,可以说离岸美元和离岸美债都面临着失去美国控制的局面。
6. 价值之锚——黄金、美元、比特币
至此,我们梳理了黄金和美元分别作为全球货币和储备资产的发展过程。总结一下:
黄金作为支付工具和储备资产的优势是广泛的接受度和认可度,流动性强,作为全球支付手段或抵押品进行交易,不依赖于任何国家信用或经济状况。在地缘政治紧张或全球经济不确定性增加时,提供避险性。作为实物资产,与其它金融资产相关性低,长期来看相对抗通胀和保值。
在经济或金融市场波动较大的情况下,持有黄金可以帮助国家分散风险,降低金融资产贬值带来的冲击。将黄金纳入国家储备资产组合有助于多样化国家的储备资产,减少对单一资产(如外汇)的依赖,从而降低国家整体经济的脆弱性。
而黄金作为支付工具的问题在于,随着黄金储备原来越集中在少数国家手中,且作为货币流通的功能由于其本身的特性——储量有限、无法无限切割、安全运输和储存的成本高昂——而受阻。如果其特性无法满足全球范围内高速流通的需求,作为货币之锚也就无法响应全球经济的快速发展需求。
相比黄金,信用货币美元作为全球支付和结算工具的优势十分明显。即使是金本位下的美元,其作为货币的职能在流动性、便携性上也是优于黄金本身的。与黄金脱钩之后,美元凭借美国自身强大的实力也展示了其作为全球金融霸主的优势:凭借与石油绑定的结算权、随着美国贸易逆差输送到全球的美元成为全球贸易结算和外汇储备的绝对主体;凭借华尔街与主导国际金融机构和金融体系塑造以美元和美债为主导的投资体系,借助利率政策的潮汐,控制全球资本流动性,巩固美元的储备地位。
然而美元的“任性”也逐渐为全球主权货币国家所忌惮,“去美元化行动”伴随着美国对全球频繁发起的制裁和贸易战而愈演愈烈。除了全球生产力发展周期性放缓对货币需求的降低、人口老龄化趋势这些外因,美联储的货币政策、财政政策等对美元信用的消耗也带来了美元需求的下降。离岸美元市场不断兴起的创新结算体系和金融衍生品也在逐步去美元/去美债化。由此导致的美元和美债需求下降,也在威胁着美元的支付和储备货币王牌地位。
尽管非美国家面对美元霸权主义威胁做出了一系列反抗,但无论是信用度、可靠度还是接受度上都难以与美元体系抗衡。而全球经贸往来和金融活动又不得不借助一个强有力的中介以提升效率和稳定性。国家储备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使国家在国际贸易和金融交易中具有偿付能力,确保国家在进行进口、偿还外债或应对国际支付危机时拥有足够的资金。通过购买或出售储备资产,中央银行可以影响本国货币的供求,避免汇率大幅波动,从而保持经济的稳定性。而美元目前仍旧是主要的国家储备资产,一个可信度、流通性最高的交易媒介,黄金也是一样。
因此,通过黄金和美元作为全球支付结算和储备资产的优劣势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个好的价值之锚应该具备如下属性:
- 强有力的背书(或如黄金源自稀缺的自然属性,或如美元源自强共识的信用背书);
- 全球范围内的接受度与价值尺度(如美元拥有对全球主要资产的定价权);
- 全球范围的结算权,没有或很少有交易或存储摩擦;
- 可无限切割,能够满足全球生产力发展的周期性需求;
- 非国家信用的一般等价物,发行公正,不会人为造成价值贬值;
- 全球范围内可作为抵押品的高接受度与高可流通性;
- 随着全球生产力和经济增长而不断增长的需求;
尽管无法取代黄金和美元的地位,但对比黄金和美元的优劣势,我们也看到了比特币作为价值之锚的可能性,甚至做得更好:
- 比特币总量限定造成的稀缺属性,并获得全球越来越多投资机构和普通投资者的价值共识;
- 与美元定价石油类似,比特币可以直接作为货币去定价算力资源,其背后则是能源资源,是新科技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动力;
- 全球范围的分布式账本,不依赖任何第三方记账系统,可信度高;
- 全球范围内自由点对点交易,除了gas费,基本没有交易摩擦;
- 算法保障资产安全,不需要物理空间存储或运输,也不会因任何国家信用崩塌或被制裁而无法使用;
- 比特币可无限切割,能够满足全球生产力发展的周期性需求;
- 发行规则透明,其价值不会因发行人更改规则而增发进而贬值;
这些属性的背后是比特币的“自然属性”,中本聪在设计比特币的时候对黄金和美元的金融体系弊端已经了然于胸。然而,比特币要成为全球支付货币和价值存储介质,还有最重要的两点需要满足:
- 像黄金和美债一样的全球范围内可作为抵押品的高接受度与高可流通性;
- 更多的需求场景和需求量;
这两点是作为价值之锚后天形成的特性。黄金持续上千年的储备价值来自其可全球范围内做抵押品的属性,而英镑的衰落和美元的危机都来自需求的萎缩,从这两点可以看出,比特币所面临的挑战所在。目前,抵押品市场和全球支付需求场景仍旧是美债和美元的天下,个人认为也是比特币价值未来能否爆发的关键——不仅仅是在数字货币世界内部充当抵押品或硬通货的职能,更要突破产业界限扩大场景。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曾说,人们的思维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质主义倾向,认为语词背后有一个共同的本质,分歧在于每个人都洞察了诸如自由、正义这些概念的本质。其实,人们生活中表面争论的是事情,实际上却是描述事情的概念和定义。在维特根斯坦看来,事物根本没有共同的本质,只有相似性。
因此,本文也并不是想像经济学家一样去探寻诸如“货币的本质”这种话题,希望借助对黄金、美元、比特币分别作为价值之锚优劣势的思考,能够为大家带来一点启发——当你再向任何人宣扬自己信仰比特币时,你可以有更多的论据。
英镑也有衰落的一天,美元的城池也不是一天建成的,比特币的未来,也可以有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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